自从1971年春节过后的那次,团政治处专案组自认为准备充分,信誓旦旦地来了连队作第二次审讯,结果再次锻羽而归,一无所获。此后,我倒是清静了很长一段时间,一直没有再遭受骚扰和威胁。我暗自窃喜,以为我的应对策略奏效。我心想,他们没有任何可靠,有力的证据,就凭刘大麻子告密,就想以各种审讯手段和欺骗手法引我入罪,未免异想天开。到了最后,就算他们真的搞到了一些所谓的证据,最多也是旁证,佐引,我也决不会认账。何况我的一切手稿,照片,中学时代写下的词集,甚至在书上留下的批注,都被“同心干”战友们到家,付之一炬。因此,即使团政治处专案组再来几次,我也将从容应对,他们何必再来自讨没趣呢!
除非又有“同心干”的核心成员变节,那就真的会置我于死地。不过,就算真到了那个时候,就算是多了几个人证,判我坐牢,没有物证我还是会矢口否认,决不会认罪。如果我真的听信了他们捂着血口獠牙所说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谎言,那怕承认了一丁点的事实,那只能是自掘坟墓,找死。作为一个有独立思想,有独立思考和判断能力的个人,我不会认可他们的是非标准,更不会认可他们的所谓司法判决。反正我是铁了心,决不会在他们的淫威下屈服。不来了更好,只要没有撤去我司务长职务,那我就踏踏实实地把本职工作做好,继续过好我赢来的每一天。
连队的春播,春耕,大田管理一切都很顺利。食堂的一日三餐,水浇菜园子,豆腐坊,食堂的猪圈都经营得有条有理。我不会再像刚当司务长时那么认真,雄心勃勃,一板一眼,得学会一些老苗的圆滑,学会妥协,该认真时认真,该糊涂时糊涂。以我面前的处境,必须尽量减少冲突和对抗,特别要注意避免与那些极左,自以为很革命的积极分子发生争论,那怕自己是百分之百的有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绝不要轻易树敌,更不要惹事上身,成为舆论的中心,做一个清醒的旁观者对我是最有利的。老话说患难中知真情,一个人的人品只有通过冷静观察他处理事物的一些细节,才能准确判断。这不也正好给了我一个识别真正的朋友的大好机会!
现在食堂里的这批炊事员对我可是真好。他们不但工作认真可靠,我外出晚归,他们还会为我烧炕,留出可口的饭菜,对我百般照顾。自从受到审查后我就搬离了大宿舍,办公也不去会计室,把这间炊事员的休息室作为了卧室和办公室。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了解我的艰难处境?至少也会听到一些传闻吧!这就更加难能可贵了。我可不能不为他们着想,一旦东窗事发,我被以反革命罪逮捕,太亲密了他们就会被拖累,至少受到审查。许多时候我不得不冷了他们心,把他们为我留的好饭菜放一旁,吃大锅里的。现在他们的委屈和我的不领情,总比以后受到牵连,说不清楚的好。
和北京这帮孩子一起到达的还有一位女高中生老周,本以为是他们的领队。后来才知道,她居然是因为有问题被安排到北大荒接受劳动改造的。她听到我在接受团政治处专案组审查很高兴地来找我,以为总算有了一位同道。原来她在文革中曾经在文革红人,中央文革小组三大笔杆悍将,王力,关锋,戚本禹中的戚本禹办公室工作过。戚本禹失宠被捕,她也跟着遭殃受到审查。她没有随着高三毕业生一起接受分配,而是被审查拖了一年后,才被发配北大荒。
老周说:“哈哈,你也在接受审查?不过你的谱比我大。每次我接到通知,不得不屁颠屁颠地主动到团政治处报到,接受训话。你是惹得他们跑到这里,再碰一鼻子灰回去。与这帮不学无术之辈置气犯得上吗?忍着点不就过去了。不管怎么说,我的问题比你大多了,是师部政治部重点审查对象。我不知道我的出路在哪里?看样子一辈子要毁在这里了。你不会有这么严重吧?”
“我没有任何问题,只是遭到了小人的诬告。你这可算是流放边塞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后悔了?”
“天下芸芸众生,真正有才华的饱学之士能有几人?我一个小女子,能够追随一个大才子,笑傲江湖一,两年,此生足矣!得宠时权倾天下,指点江山,失宠时满门抄斩,流放,这是中国的现实,哪里来的后悔之说!”
“我的看法不同,你口中的大才子在我看来,只是一个利欲熏心之辈,舞弄着刀笔,替人杀伐的恶吏,被人牵线玩弄的木偶而已。何来的真才实学?饱学之士应该有独立的思想,决不为三斗米折腰。作为一个政治打手,或枪手,何来的真知灼见?”
“你怎么会这么看?倒台了当然说什么都可以!你的政见又是如何?”
“我不属于任何派别,任何组织,只是一个有独立思想和主见的个人。我不会屈服于任何淫威,我能够预见中国的未来和我的出路。”
“但愿吧!理想与现实往往会有很大的落差,期望越大,失望也会越大。现在还能谈什么独立思想和主见?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吧!我们改变不了这个世界,那就让这个世界来改变我们吧!但愿你能好自为之。”
很快就到了夏天,又到了八月底的秋收大忙季节,食堂得全力以赴配合,做好后勤保障工作。我不会再去惹是生非,主动要求顶替驾驶员开动各种车辆和机器,除非是为了田间送饭我才去赶马车,或骑马。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稳稳当当,平平安安就好,任何的意外和事故都将对我带来不利。忙忙碌碌总算完成了秋收,转眼就到了十二月。夏天九连水库产鱼了,也给我们连随车捎来过鱼。九连司务长打电话来,要我在年底以前到九连会计室结账。忙了一个夏天,总算能够有一些空闲,正好我也想去一趟九连,顺便会会老朋友,见一见她。听说她已经当上了连队副指导员。
那天,也是合该有事。北大荒的冬天白天太短,漫漫长夜,早上七,八点钟天才大亮,下午四点来钟就日落西山,一日只能吃两餐。我要去九连,吃罢早中饭,安排好工作,来到马厩已经近十点。在修理着马车的退伍军人老黄告诉我,今天是去不了了,后勤副连长知道我要骑马去九连,他就提前把马鞍子藏起来了,把骑马都赶进了马群。刘大虎说,这小子怪我不让他在食堂干,现在他当上了副连长,就是想报复我。我说没事,我就骑马厩里的那匹青马,没有鞍子就披上一个麻袋算了。
刘大虎说,那匹青马是生荒子,没有经过调教,骑不得,容易受惊。老黄也说,今天就不要去了,等明天他可以逼着这个臭小子,留出马鞍子和骑马我再去。我不想因为我而引起冲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就大意了。我自以为骑术不错,既然青马是生荒子,那我就一路慢慢调教着走吧。在去的一路上,这匹青马还算配合,麻袋在马背上太滑坐不住,滑下来好几次,别别扭扭走得很慢,中午总算还是骑到了九连。我就把青马栓在了马桩上,去会计室结账去了。
九连的司务长也是我们第一批从上海来的知青,听说我来了,后来又来了几个我认识的上海知青,大家就在会计室聊了起来。虽然两个连队只相隔了五十里地,如果走后山道,骑马翻山越岭也就二十几里路,终究因为交通不便,我们一年还是难得见上一,两面。我本来是想聊一会儿,接下来马上到连队办公室,或她的宿舍找她,可是她却自己找来了。
“那匹生荒子青马是你骑来的吗?马鞍子呢?这匹马挣脱了马龙头自己跑进了我们的马群,放牧员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它驯服,从马群中抓了出来。你去看看吧。”
“哦!怎么会这样?这匹马是没有调教好。没有马鞍子,我就这么骑来的,在来的路上就别别扭扭的。”与那些朋友告别后,我就随她去了马厩。
“青马可能饿了,我喂了它一点饲料,现在安静了些。你骑这种劣马,还没有鞍子,多危险啊?”
“知道我要骑马走后山到九连,好坐骑都被人赶入了马群,鞍子被人藏起来了。为了避免引起更多的麻烦,我就只好硬着头皮这么来了。”
她没有再问下去,我也就没有说下去。许多事情她好像都知道。她对我的关心不言而喻,我处处能够感觉得到,从到达五十三团的第一天起就是这样,没有变过。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知道我目前正在接受团政治处审查的凶险处境?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知道她在我心目中的神圣地位?但是她那纯洁,真挚的心,我知道。我们的交往不用多说话,简单的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简单的动作,就能知道对方的心意。因为这个该死的专案组审查,为了不能拖累了她,我不得不试图与她保持距离。但是,每次我到九连我无法不去找她。而她邀请我去她宿舍,说说话,为我弄饭吃,是那样的自然,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在她那里吃了晚饭还不到下午三点,她一再嘱咐我一定要小心,宁愿走慢些,甚至牵着马走,千万不可大意。我心想反正时间还早,不急可以慢慢来,在天完全黑之前到连队应该没有问题。开始的十来里路青马还算听话,我就有了些大意。走到一个岔道口见到有一辆汽车从另一条道上开来,要在岔道口路过,我就在马上勒住缰绳想等汽车通过再过。谁知道等汽车开到跟前,汽车驾驶员恶作剧却猛地按响了大喇叭,惊到了青马,汽车却扬长而去。青马受惊直线上窜,把我直接摔了个倒栽葱。没有马鞍子,我没有任何可攀拉之处,身体直接上弹,头朝下栽在冻得硬似石头的地面上,摔得晕头转向。
等我想爬起时却发现整个腰部不能动了,我根本就站不起来,青马已经不见了踪影。等了好一会儿,我腰部的情况却没有任何好转。我还是无法站起来。我心里有些发慌,会不会是我的腰椎被摔断了?我试试动脚趾好像还能动,但是动大腿要用到腰力,却动不了。无可奈何,我只能尽力先爬到路边的雪堆上去,免得被我这条道上路过的车压到。快四点了,天很快在暗下来,我的心也跟着沉了下来。这条山路大白天本来就很少有人,有车经过,天黑了以后就更不可能有人,或有车路过了,我该怎么办?如果我在短时间内还是无法站起来,等身体被冻僵了就更不可能站起来了。晚间的气温已经下降到了零下三十几度,开始下雪了,如果还是动不了,体温就会很快下降,我今晚将被冻死在这荒山野岭。
我没有任何呼救的手段和方法。自救的唯一手段是尽量动动手脚,摇摇头,捂好身子保持体温拖延时间。看来这次是在劫难逃了,当初如果我小心一点,下马来等汽车先过,即使马惊跑了,至少我还可以有机会走回连队,现在后悔也晚了。我努力幻想着各种获救的可能性,来提高自己的信心,避免昏死过去,只是这些想法不切合实际,太渺茫,又被自己一一否决。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这山道和原始森林静的让人害怕。我的内心充满着恐惧和绝望,又十分不甘心。难道老天爷真的会这么不公平,我才二十四岁就让我命丧于此?
天已经完全黑了,我看不清手表,也不知道时间。两腿开始麻木,我不知道脚趾是不是真的还能动?只能使劲握紧拳头,或者用手猛擦脸来让自己保持清醒。等死的滋味我算是尝到了,是那样的无助,无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真的会有黑,白无常来带我走吗?在我即将陷入绝望时,我似乎听到了呼唤声,这声音时有时无在空气中飘荡着,是我的幻觉吗?我无法辨别,但是却激起了我的求生欲望。我无论如何要听清楚,是不是来了救星。又过了一会儿,我看到了火光,兴奋得想喊却发不出声来,想挥舞手臂,又怕太远人家不可能看到,想等人再靠近点试试,却失去了知觉。
等我醒来已经是两天后了。我发觉我躺在了食堂后面炊事员休息室的小炕上,被唔得严严实实,浑身在出汗。老王和大马见我醒来,试图喂我喝点米汤。他们告诉我,是老荣军黄老板(在北大荒叫赶马车的都是老板)和刘大虎父子俩在去九连山道的岔道口找到的我。那个时候我几乎已经被冻僵了,他们把我抬上了车送回了食堂。是黄老板出车回来见到那匹青马回来了,就到食堂来问,知道我却没回来就急了。他拉着刘大虎父子赶车就往九连山道跑,一路举着火把,叫着找了去,还好为时不晚,总算找到了,救了我的命。
后来,我又听别的炊事员告诉我,在我被马车拉回来的那个晚上,老王和大马几乎一宿没睡。他们是在东北长大的,知道被冻僵的人如果直接放上热炕的后果。他们烧热了屋子,在凉一些的炕尾帮我脱去了外衣,用手搓,拍我的身体,抱着我,把我的手脚放在怀里捂,硬是用他们的体温把我缓了过来,而且使我没有留下冻伤的后遗症。他们什么都不说,一字不提是如何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过程,我又不好问,何况大马还只是一个二十刚出头的美丽大姑娘。
经过食堂炊事员们一周的细心照顾,可能是腰部摔伤的淤血逐渐化开了,我总算是活了过来,身体能轻轻转动和翻身了。我逐渐试着起身,下炕走走,发觉情况不对。我的气提不起来,两腿软弱无力,站了不到两分钟就两腰下沉,下肢发麻,上下身像是脱了节。我趴在炕上用双手摸后腰,脊椎和骨盆结合处疼痛,酸麻。这可不是扭伤那么简单了,可能我的腰椎是真的出了大问题。我必须尽快恢复体力,达到足以支撑我到团部医院做彻底检查。
每天躺在炕上我只做两件事。第一件是努力调节自己的气息使自己能够平静下来,再趴在炕上用双手不断按摩自己的腰部,使淤血能够尽快化开。第二件是我必须认真评估自己的处境,我是否还有申请回上海治伤的可能?如果我的腰椎真的出了大问题,又得不到及时的治疗,我这辈子就算毁掉了。1971年对我来说真是流年不利,两次与死神擦身而过。死里逃生的经历,使我终生难忘,也使我看淡了人间的功名利禄和悲欢离合。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只有天知道,一个更大的劫难却早就在前面等着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