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马后,我缓了十天左右才有力气爬上车,去团部医院检查。我想知道,我的腰部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几天后X光检查结果出来,我被告知是第五腰椎粉碎性骨折,情况十分严重。医生建议我立刻返回上海抓紧治疗,否则下肢可能会面临瘫痪威胁。通过连队请示团部,得到的回答是,我只能在当地转院治疗。团部医院治不了可转师部医院,师部医院还是治不了可以转兵团医院,反正是我出不了师部和兵团范围。
既然回不了上海,我只能去师部医院试试。还有十来天就到元旦,我要去治伤得抓紧时间。为了能赶上去师部的公交车,我起了一个大早随车到团部。在等车的时候见到几个熟人,我们也就只是相互问候,打了一个招呼而已。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师部下车时我会被人截住,带去了师部拘留所。呵!还给了个单间,在师部医院看病的住宿和吃饭问题倒是解决了,就是出入不方便,我自我潮解地想着。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鬼?既来之则安之,我也只能耐心等着了。
不多一会儿,来了三个干部,两个四,五十岁,一个三十来岁。那个穿着便装的年长者大大咧咧地坐下翻阅着书面材料,等那两个军官也坐下后,开始自我介绍。他们是师部政治部的,我的案子现在归师部处理。看来我是太乐观了,以为团政治处不来找我会就此罢手,原来他们是把我当成难啃的骨头,给上交升级了!接着穿着便装的年长者放下了手中的书面材料,黑着脸开始发问。
“你为什么来兵团?是带了什么任务来的?”
“我并不想来建设兵团,既然是组织安排我只能服从,这一点你们可以去问我在五十三团宣传股的两个同学,他们最清楚。至于我来的目的当然是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建设边疆,保卫边疆。我不清楚你说的是什么任务。”
“你为什么要这么关心这些退伍老军人?目的是什么?”
“我担任着连队司务长工作,照顾好连队每一个职工和家庭是我的责任和义务。我并没有特意关心过这些退伍老军人。我认为他们是新中国的奠基者和功臣,应该得到我们年轻一代的敬重和照顾。”
“如果你是工农兵子弟,我们当然可以理解,但你是上海资本家的子弟就难免使人怀疑了。”
“我伯父范志涛,父亲范志盛,上海振业电器为周公馆,为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作出的贡献,你们可以发文给国务院,我想周总理,或当时经办人方毅副总理会亲自向你们证实。我父亲为中国的航天工业作出的贡献,你们可以向上海机电工业局证实。”我看到那位年长的现役军人被震动了一下。
“你为什么要主动承担为一些老兵翻案的调查?修路时为什么要求你团所有军官交出军雨衣给在修路的老兵使用?有何目的?”
“关于兵变调查,你们可以去问五十三团保卫股,是他们临时把我找来,推来推去一定要我负责。直到出发,我都没有搞清楚是怎么一会事?后来随着调查深入事情越来越清楚,得出的结论不是被上级部门认可了吗?修路时要求给没有驾驶室的修路工配军雨衣,是为了保障修路工程进行,这就是目的。”
“这些修路的老兵为什么肯服从你一个知青领导,他们这么乐意配合你,你和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因为我能处处为他们着想,尊重他们;因为在强风暴雨中我从来没有穿过雨衣;因为凡是有困难,有危险,要下水,我总是第一个上;因为我能协调好各种机械力量让他们都发挥应有的作用。他们乐意配合我是因为在狂风暴雨中修路快一个月了,谁都想尽早完工,早日回家。”
“你到底是什么人?一个知青来了才两年,你凭什么被破格提拔为副营级?”
“对不起,你搞错了,我只是一个连队司务长。”
“这个是属于战时任命,他不可能知道。与苏联的战争不是没打起来嘛!这是安排去渗入西伯利亚,破坏苏军后勤供应的。指挥官有权越级提拔得力手下。”那个年长的军官在一旁说。
“你不要越来越得意!你必须严肃回答,八月下旬你是否到过师部,或在双山站?你与谁接头了?搞了什么阴谋诡计?”穿着便装的年长者突然严厉地问。
“是的,我在八月下旬去过双山车站拉煤。因为去年驾驶员拉回的是有烟褐煤,造成很大困扰。今年我就委托我团在双山的招待所长,来好煤了告诉一声。接到电话,拉第一车时我就去看了。我只是去谢谢站长,在招待所吃了饭。我始终与驾驶员和我连去装车的职工在一起,没有去见过任何人,你们可以去调查。”
“你不要以为可以瞒天过海,你认识周宇弛,于新野!八月下旬他们来过双山,就是来找你的。”穿着便装的年长者大声喝问。
“我不知道这两人是干什么的,我为什么一定会认识他们?”
“他们是空军司令部的高级军官,而你有理论,能实干,有很强的执行力就是他们要找的大小舰队干将。”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怎么一会儿空军,一会儿海军的?你说的这些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你骗不了我们。你都能与政治局委员张春桥平起平坐,一起主持大会,一起发表演讲,与上海市革委会领导班子都熟。周宇弛和于新野在上海有办事处,你不可能不认识他们?”
“您在胡扯些什么呢?您的想像力也太丰富了,太不切合实际了吧?”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装疯卖傻!现在查清他们的阴谋诡计是全党,全军的头号大事!你如果现在就交代清楚还能逃过死罪,否则一旦查到蜘丝马迹,你将被就地处决!”
那时离9.13林彪出逃事件发生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我有短波收音机,耳朵里也听到了一些消息。然而,只要党政机关没有公开传达文件,我当然只能装聋作哑,是绝不能公开点破的。现在这位审查人员一口咬定我肯定与他们认识,还有阴谋诡计,还说不交代就会被就地处决,我就被激怒了。想到我去原上海团市委参与筹备复课闹革命万人大会,在“同心干”都很少人知道,肯定又是刘大麻子在火上浇油。他把事情说成了我能与政治局委员张春桥平起平坐,一起主持大会,一起发表演讲,而存心不把整件事说清楚,企图误导审查人员置我于死地。我必须得说清楚。
我说:“既然事情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早晚会被你们弄死,还有什么不敢说,不能说的?您这位政治部的领导,思考问题总要有点逻辑吧!你说我能与政治局委员张春桥平起平坐,一起主持大会,一起发表演讲,这是不错。但是你知道这是一次什么大会?我们到会的身份各是什么?告诉你们的人把话只说了一半,你们也就被误导跟着转?不会思考一下?一个高中毕业生可能有这么高的身份?如果我真能与张春桥在身份上平起平坐,你们还敢来审查我?恐怕想见我都要过几道岗哨,还不一定见得着。这是一个上海市中学生复课闹革命大会,我参加筹备组代表发言是表态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张春桥是代表中央文革和上海市革委会到会作指示。这能混为一谈吗?
再说,这些市委领导和高级军官怎么会与一个中学生称兄道弟?高级军官还要专程跑来勾结我搞阴谋?也太可笑了吧?上海可不是双山,无论人口还是经济规模都不是哈尔滨所能比的,我怎么就非得认识他们?你们凭什么就能一口咬死了我?你们拦下了我,不让我去医院治伤,更不让我回上海治病,反正我不被你们坑害死,也会伤重不治而亡。我还有什么不敢得罪你们的?不信你们自己去勾结一个黑龙江军分区司令和政委试试,再不然找更近的就在双山找师长和政委试试?你们的级别离师长起码比我要近多了,连你们也不会被看上,人家会看得上我吗?”
那位年长现役军官拿着我的病例看了一下说:“你的病例我拿去看一下,过两天还你,我们回去商量一下。你就暂时在这里休息吧!”
他们走了,我躺在单人薄板床上眼睛盯着天花板,老是在琢磨“一旦查到蜘丝马迹,你将被就地处决!”这句恶狠狠的话。
那位黑脸老者像是一位刑讯专家,问话看似慢条斯理,不着边际,实际是环环紧扣,引我入瓮,加上几次突然发难就是想突破我的心防,找出破绽。不过,很显然他没有把得到的卷宗资料好好消化和分析,而是采取拿来就用。总的说来他实在是手段低劣,逻辑分析能力太差。当然,也有可能他是故意如此引我辩驳,再从中找出突破口。一般讲,干这种刑讯逼供行业的人大多是心狠手辣,冷酷无情之辈,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两位现役军官在整个审讯过程中不表态度,可能对我是有利的。至少我的命运不会被这黑脸刑讯专家一人所决定。
那位黑脸老者希望诱导我顺从他的思路。希望从我来北大荒目的,与这十万退伍老兵关系,外调为受委屈老兵平反,照顾他们,讨好他们,赢得这些老兵支持我,爱护我,再因为我的特殊身份才会受到重用和提拔,找出蜘丝马迹。他希望通过审讯,能把这些连成一条线,构成我是有特殊使命被派到北大荒,是来发动这十万老兵支持他们的老长官林彪的。再与林彪死党出逃前专程来到双山与我接头,布置阴谋诡计串联起来,就可以构成一个完整的策动兵变故事。
看来中央对这批被卸甲归田,丢在苦寒之地北大荒的十万老兵还是不放心,担心林彪会重新启用这枝精锐与中央对抗。我当初的这份兵变调查却正好捅到了他们的心病。我的这次被卷入调查绝非偶然,如果这么分析事情就大了。这是他们已经编好了故事,故意把我往故事里的角色上套!中央这批高官的用心未免太狠毒,建国后把这批南征北战打下了江山的十万功臣丢弃在荒山野岭,让他们自生自灭,美其名曰开垦北大荒。现在居然还在怀疑从来没有关心过他们的林彪会重新启用这些老弱病残起事?真是太荒唐了。这些年来,老兵中军官不断被降职,撤职,老兵被不断分散,打乱,什么待遇也没有,还要怎么样?已经都到了风烛残年,还不能让他们安度晚年?
看样子林立果手下的干将周宇弛和于新野,至少有一人在出事前真的来过双山。可能政治部受到了上级部门的强大压力,要求他们限期破案。否则他们就不会像没头的苍蝇到处乱抓,乱审了。如果他们破不了案,又想急于表功,那么把我往死里整,找一点似是而非的蜘丝马迹,还不是易如反掌?多少人就这样被葬送在他们的利益盘算中,屈死他乡?按我现在的处境只会越来越坏,不太可能好了。政治审查还在升级,身体却要扛不住垮下来了。既然我的命运由不得我自己主宰,希望渺茫,就由他去吧!如果真的被他们找个莫须有的罪名,来个就地处决,也就只能怨命运不好,还是没有躲过这今年的第三劫。
天天躺着盯着天花板看,想着将被就地处决,心里真不是滋味。不知道小学五年级时离我而去的王秀惠现在怎么样了?听到我被以反革命罪处决,在九连的她会怎么想?我在上海的父母和弟弟,妹妹又要被我拖累了。刘大麻子又会怎么想?周复三会怎么想?可能他们会欣喜若狂,终于吃上了人血馒头,可以飞黄腾达,节节高升了。难道他们的天良已经真的完全泯灭了吗?
反正闲着没事,不如琢磨一下,不管是周宇弛,还是于新野到双山到底是为了什么?按照逻辑分析其实很简单。首先要从他们的心理分析着手。匆忙出逃前他们最担心的是什么?最牵挂的是什么?估计决非想着搞什么阴谋诡计,只能是想着如何湮灭罪证?想着如何让自己的至亲不会受到牵连?顺着这两条思路去找,不难知道真相。如果按照猪脑袋想出来的阴谋诡计去追查,哪会有破案?更不会有真相?有的只会是无辜者被抓来做垫背的。9.13林彪的出逃拖累了多少无辜的老部下?现在全国到处在抓林彪死党,又会有多少人家家破人亡?搞政治搞成了这样,真是人间的悲哀。
三天就这样过去了。到了第四天上午八点半吃完早饭,来了一个担任看守的知青。他送来了我的病例,告诉我可以离开了。他还说我不用去师部医院了,问过了他们也治不了。如果我快走两步还能赶上去五十三团的公交车,先回去吧!走出了师部看守所,躺了三天三夜对刺眼的阳光还真不适应。糊里糊涂地被押来,糊里糊涂地被放走,没有人会来给我一个交代。没有死在这里,也并不能证明我已经逃过了此劫。
我就这样回到了团部,回到了连队。没有人好奇过问,也没有人过份关心,就好像我真的是在师部医院住了几天。在师部看守所的三天三夜好像真的没有人知道,那我就更不能说了。日子还得过下去,元旦快到了,杀猪,宰羊,得安排好过年。我不能负重,不能长时间站立,但是走动一下,把工作布置下去,还是可以的。自己有空活动一下腰部,试着提气调节一下自身的血脉,经络运行总不会错。
已经两年没有回家了。这个春季看样子是走不了的,写一封家信向父母报一个平安吧!都说一封家书值千金,就是不知道该怎么落笔?不知道在湖南岳阳的姐姐和在华容道农村插队的妹妹,以及在甘肃张掖地区插队的弟弟能否回家过年?我们四兄妹在外至少能够回去一,两个吧!但愿这个春节家里能够热闹一些,不要让父母太孤单。我在被审查的凶险处境和十分糟糕的身体状况是决不能让父母知道的,只能报喜不报忧,年年如此了。在一张信纸上寥寥几笔,写上了三,五句话就再也写不下去了,信就这样发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