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忙里偷闲得了休假,我忙完了自家的菜园子,回到屋里擦洗完,换上了上海刚寄到的雪白的确良衬衫,毛的长裤,穿上擦亮了的三接头皮鞋。我照镜子看看觉得很满意,刚坐下看书不久,连队的通讯员急匆匆找来了。他说来了一大帮大干部,开来了四辆吉普,说是到我们连视察。可是连长出去开会了,两个副连长都找不到,他只能来找我了。我打算换上平时工作衣服再走,没想到通讯员后面还跟来了一位四十多岁,戴眼镜的干部,不让我换。他说,不是干活不用换,只是找我去问问话。
我随着他们来到连部办公室一看,好大的气势!平时扯高气昂的王大干团长怎么缩在角落里装起三孙子啦?看来这十来个四,五十岁的干部,官都小不了。他们一半穿干部服,一半穿军装,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高级视察团?看到他们都不吱声,在上下打量着自己,我就向他们解释说,这两天连队放假,我刚试穿上家里寄来的衣服,还来不及换下就匆忙赶来了。
坐在中间的一位穿制服,大官模样的发话了:“这么大的一个连队,你们就让这么一个讲究穿着打扮的知青在管理?”
我心想我刚才不已经解释了吗?怎么还揪着不放?见没人接话,我就说:“你们不是要视察吗?想知道什么你们就问,我来回答。想看什么我就带你们去看。”
“你是一位上海知青吧?你会干些什么?”
“我是从上海来的。你需要我会什么?我就会什么。”我有被藐视的感觉。
“口气不小!你知道在秋收大忙季节,你们胆敢放假要承担什么后果吗?”
“只要按科学规律办事,把工作做在前头,井井有条,没什么不敢的。”
“你们连的小麦都收获完了?”
“将近五百公顷的小麦收割全部完成,拉回晒场。商品粮该运走的运走,虽然在放假,汽车一到就会有人出来装车。留种的进粮库,该摊晒,扬场,灌袋的假期后继续。”
“这个连小麦种得少?还是联合收割机配置多了?”这位一号人物扭头问。
我团的生产股长赶忙回答:“他们小麦种得不少,机械配置不比别的连队多。”
“那是为什么,他们可以提前这么些天完成?”
“我来回答吧!那是因为按照标准化作业程序,合理配置连队所有的机械,人力,物力,达成了一个流水作业生产系统,实现了最有效的规模化大生产。”
见没人说话,我团的生产股长问:“你姓范?去年的集约化大生产试点就是你和赵连长领着搞的?”
“是的,我们的总结报告早就上报了。”
“早收割完不算是成绩啊!要高产,增产才是成绩。”
“您说得对。早收割完只能算是有效地利用好了机械,人力和物力,减少了机械损耗,节省了油料和人工,不代表高产,增产。南方是地少人多,要增产就得在劳动力上下功夫,精耕细作,选用高产良种,勤施肥。北大荒是地广人稀,我们不得不依靠机械化耕种,科学管理。要高产,增产,同样要靠选育高产的良种,要求所有机械必须按标准化作业,在翻地,平整土地,播种,施肥,除草,培土,追加有机肥,一直到收割,全部必须严格要求,达到技术标准,做到大面积的精耕细作。要保持黑土地的团粒结构,我们必须追加有机肥,不能一味用化肥。只要在这三方面年年都有所提高,才能真正得到高产,增产。”
“你还挺能讲,不知道做得怎么样?你们做到了吗?”
“您可以问我团的生产股长,从历年的生产记录上,你也可以看到我们连队高产和增产的记录。”
“你说的必须追加有机肥,你们能够做得到吗?”有一个干部插嘴问道。
“我们做到了。我们今年就给两块最大的老地号追加了有机肥。”
“生产股向十二连下达了追加有机肥的指标吗?”王大干团长问。
“没有,我们没有下达过指标。这是他们自己生产,自己追加的。”我团的生产股长赶忙回答。”
“如果你们感兴趣,等一会儿我可以领你们去看我们制作颗粒肥的设备。”
“你们自己增加的设备?怎么没有见到你们要求增加柴油制作颗粒肥和施追肥的报告呢?”王大干团长追问。
“制作颗粒肥的设备是前两年早就报批了的,钱早就付了。报请增加柴油制作颗粒肥和施追肥的报告现在应该到了生产股了。我们用的是我们去年节省下来的柴油,正好差不多。”
“说得再好听也不解决问题。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你先领着我们去看看你们的晒场和粮库。”这位一号人物有些不耐烦地说。
在晒场看到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有人在值班看护。所有麦子不管是堆放着待外运的商品粮,还是才运回等待摊晒,扬场,灌袋,称重的麦子都有苫布盖起,整个晒场没有散落在外的麦粒。粮库的管理也挑不出毛病。这位一号人物带着这帮干部低头走了一圈就说,走坐车上地里去看看。在车上他问我,我们是凭什么根据说追肥施了上百吨的?我告诉他是根据运肥的车次。颗粒肥比麦子重,有百吨麦子的车次,运出的颗粒肥就肯定有一百几十吨。
到了刚收获完毕的麦田,只见这位一号人物带着一帮人在地里找遗落的麦穗,找了半天也没有收获。我告诉他们在每一台康拜因收割时,后面有两台马车,两台牛车,共有十六个人在后面负责沿途捡麦穗,捡起康拜因丢下的袋装小麦运往晒场,实行的是责任制,一般不会有遗漏。视察拖拉机犁地,正好有一台开到跟前,这位一号人物要我去试试。试试就试试,最多脏了衣服,皮鞋,我才开出去二,三十米,就又被叫停,跑去接受问话。
这位一号人物问:“为什么有的拖拉机拖带的是五铧犁,有的是七铧犁,翻地的技术指标和要求是什么?怎么检验?”
“我们的拖拉机有两种型号。这要根据拖拉机的动力,马力大的可以多带,马力小的只能少带,还要看土质,团粒结构好土地松软的就可以多带,反之土地板结就只能少带。一般情况下,拖拉机翻地只带五铧犁,开荒只能带三铧犁。现在我们翻地标准是三十到三十五公分,犁坐有标尺杆可调节。翻地浅了地表的麦茬会形成隔离层,造成减产,翻太深了会把深层土带上来破坏土质。检验手段最简单的就是用吉普车横向开进刚翻过的地,或开进平整过的地,如果有没有翻到的地隆,或浅沟,车身就会有大的颠簸,反之就应该很平稳。”
“你去开一辆吉普试试。”我没法只能开了一段来回,显示很平稳,弄得一身的土。
看到靠山边有马群,其实离农作物还有一段距离,放牧员看着呢。这位一号人物就是要找我的麻烦。他要我把放牧员招呼过来,要我骑马去把马群赶远点。我告诉他我穿着皮鞋,容易挂蹬出问题,他只当没听见。放牧员小马倌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傻傻地把马匹和马鞭交到我手中,却忘了告诉我马肚带是松开了一格的。我也是大意了,如果踩马镫上马应该可以发现,但我一气之下是弹跳上马,就出了问题。
才骑出五十米我就发现马鞍子偏斜,但是坐骑已经跑开了。我想在马上纠正,但是纠正不过来,在跑出一百五十米左右就发生了可怕的滚鞍子。我的一只脚皮鞋被卡在了马镫子里,我随着马鞍子的滚落一起坠落。亏得这匹坐骑是我经常骑的,在鞍子滚落时愣了一下给了我机会。我用单手拍地,用另一只脚面顶着在马肚子下的鞍子,猛一收腹,一只手正好抓住了马肚带。我就这样再次爬上了受惊奔跑的马背,勾到了缰绳,勒住马,下马重新扶正马鞍子,勒紧肚带,再次上马。
等我驱赶马群回来,在奔跑中从地上捡起了刚才马惊时掉落的马鞭子,回到他们跟前。有一个在一号人物边上,穿制服的干部面带嘲笑问我,“这是在耍杂技哪?”
我一听就来气,冷冷地回了他一句:“这没有什么可乐的,滚鞍子是要死人的!”
谁知道这位一号人物可能觉得,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也冷冷地说了一句,“怎么了?你不现在好好地站在这儿吗?”
只有几个现役军官关心地问我,没受伤吧?我窝了一肚子火,心想这帮穿干部服的是一帮什么人哪?简直毫无人性。
一行人坐车又回到了连部,坐定后,这位一号人物黑着脸打算对着我训话了。“你们是很能干,但是这就能骄傲了吗?就敢嚣张了吗?你们有你们的做法,有你们的计划,自作主张想放假就放假,也不请示团部。这么无组织,无纪律,无视上级领导,你们想干什么?想搞独立王国吗?”
经过刚才一路的观察,这群人中有兵团司令部的,师部的,团部的,这个时候我已经基本估计到了这是一个省级考察团。很可能这位一号人物就是省委分工主管农业的田副书记。我不能让他信口开河地训斥下去,就笑嘻嘻地打断了他的训话。
“对不起,您说错了。我们没有资格骄傲,也不可能嚣张。我们的所有做法和计划都是严格按照团党委的要求和计划进行的。我们有文件作证。只要没有新的指示下达,我们也只能按照这些文件要求科学种田,所有农业机械必须标准化作业。制作堆肥,颗粒肥也是团党委的要求,也有文件证明。这些农忙时期的累计假日,休假本来就是职工的权力,连队要求职工配合集中休息,有利于统一安排。这是不需要请示的。当然,如果团部要收回每一个职工休假和批假的权力,下个文来就可以,我们连队可以放弃。”
这位一号人物可能没有想到我会胆敢打断他的训话,愣了一下说:“你难道就没有听说过,考察组一路上严肃处理了大批不称职的基层干部,抓捕了对抗文化大革命,对抗征粮的干部?”
我马上接口,不能让他说出自己身份来压制我。我得只当不知道他是谁?用不知者无罪来对付。
“我们与南边的讷河农村经常来往,基本也了解一些。你们有机会应该向省委反应一下。有的考察团可能做得过分了,一路考察,一路罢官,一路抓人,搞的农村鸡飞狗跳的。没有任何有效措施就要年年高产多交粮,否则就是反对文化大革命,这不可能做到,罪名又太大。现在这些农村干部学乖了,你们爱怎么弄就怎么弄,反正都不想干了,已经被收刮的一贫如洗了,活不下去,还种什么地,逼急了,一起进关里讨饭去。讷河应该是一个富裕地区,每个壮劳力平均每年交了多少公粮你们应该知道,现在被搞得糠菜半年粮的,我们于心何忍?
你们向上面反映一下,最好在明年开春播种前后,悄悄地去各县,各公社考察一下,这些基层干部在干什么?你们会发现一个怪异的现象。没有了种子,没有了农机具的大队,小队干部对春播一点不急,他们只关心没有口粮如何能活下去?着急的反而是县农业部门,公社一级,是他们在忙着为各生产大队筹措购取种子,农机具,求着他们早日播种。下面农民是这么说的,上面来人考察,征粮要好招待吃光;征粮要求年年提高,没产这么多,交不上,仓库的种子,口粮拉光;还不够,搜各家库房,见粮食就抢光。再不够,砸锅,卖农具,买粮也得补上。工作不能这么干的,我们共产党怎么能把农民当成刁民来对待?这是在破坏我党在农村的群众基础。这些问题还不够严重吗?”
可能没人会想到我会这么做,把问题转移到了他们自己的头上。一时间没人说话。司务长老苗来问,招待饭标准。我随口回答,按照兵团司令部规定,四菜一汤,保质保量。听到我这么说,在一号人物边上,穿便衣的干部接口说他们不在这里吃了,回团部吃。
他们是走了,我心里明白这次算是把这位大人物,主管农业的省委副书记给彻底得罪了。从王大干团长吓得面如土色就可以看出问题的严重性。他没有当场发作,暴跳如雷,主要是有这些兵团司令部和师部现役军官在场,还有我装作不知道他,要他们向上反映这些情况,不知者无罪这道挡箭牌,使他发作不起来。值得高兴的是经过这次滚鞍子,坠马,使我突然发觉,我的身体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完全得到了康复。
事后,在一次和赵连长,陈副连长,大田作业副连长碰头会时,陈副连长问我是否知道我得罪的是什么人?他告诉我,这可是省委主管农业的副书记,就是那个一路视察,一路罢官,一路抓人的主,就是主张撤销兵团的主,就是王大干的后台。他说我胆子也太大了,居然敢当面顶撞他,教他科学种田,要纠正他的工作作风?我跟他说,这个田副书记咄咄逼人,气势凌人。他是找茬来的,无论我态度怎么好,也是躲不过去的。既来之,则安之,走一步,看一步,现在我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坉了。
大豆开割了,秋收还得照常进行。年年如此,等各种庄家收割完毕,蔬菜收获,储存各项工作都做完已经是十一月初了。突然又传来了火警,据报森林大火正向我们的方向漫延过来。吸取了以往的经验教训,必须把工作做在前面,我们采取了全面戒备态度。我们四人做了分工。我带两知青骑马去观察火情,随时传回火情变化。赵连长和陈副连长带领拖拉机手在连队和背后森林之间,在森林和草场之间也预防性的打出防火道,随时准备按需要在各山谷之间打出防火道。大田作业副连长带领知青,拿着连队自制的扑火工具守护连队。连队办公室由几个老荣军守电话,负责各处的消息传递。
消息变化不断,风向神鬼莫测,结果这种紧张状态延续了三天。我们负责观察火情的三人整天在原始森林中骑马奔走,怕走失,又怕迷路,只能一路作标记,小心谨慎。三天换马不换人的奔波,屁股磨破了也不敢怠慢。还算是万幸,火势转向了,火警解除。年前,大部分知青都在准备回家探亲。在连队办公室我们碰头时,陈副连长告知,他打算调转回辽宁家乡附近工作,调离手续正在办理,如果顺利,可能阴历年前后就搬家。其实,我也在通过在湖南岳阳工作姐姐的关系联系调转去南方,只是还没有确定而已。我们谁都知道,这个地方我们是干不下去了。赵连长无奈地说,都走吧!我是没有地方去。等实在无法干时,我就只有辞职,回头开拖拉机吧!